一直不喜歡看悲傷的故事,聽悲傷的歌,尤其是關於死亡的故事,死亡的歌。我會掉淚,我會難過,更甚者,我會陷入無可自拔的悲傷……。
很多人喜歡問我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想要念醫學?』我的答案到目前都是:『我不知道。』念醫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缺點?其實我現在都還不知道。也許在數年後,當我穿上雪白的醫師服,在病床間逡循,從聽診器判斷病情,有完全的責任為病人盡心盡力的時候,我才能告訴你答案。
但是,更有可能的是,我依舊會給你這個一樣的答案----我不知道。
曾經近乎瘋狂地在日記裡留下這樣的句子:『念醫需要的不是智慧,是覺悟!覺悟自己不能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覺悟自己要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必很多很多,覺悟自己以後會待在一個生老病死歷歷在側的環境,覺悟自己一定不能完完全全擺脫轉陀螺似的生活……。當醫生,一項聽起來很神聖的職業。但更神聖的是,當醫生的病人----為醫學進步而奉獻。』不知道這樣的字句訴說著什麼樣的心情,只是一個身為醫學生的我不喜歡悲傷,但我已命定面對悲傷多於喜樂,比我能想像的多上更多。
醫學是一條悲傷的艱難的路,即使是剛起步的我,依舊背負著莫大沈重的責任。我些微的一小步都可能在未來某一個時間點決定一條甚或多條生命的去留。這樣想,這一項比沈重還沈重的負荷,我竟已許諾攬上身?
有時候,很容易就陷入一種恐慌:「主宰人的生命不應該是上帝的權力嗎?渺小的我竟然可以參與這項神聖的過程,甚至做了決定性的選擇。我何德何能?」這種恐懼,對我而言,源自於對生命的崇敬,我並不想污衊了生命,輕忽了生命,只因我也是一個有思想的生命體。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而言,都是平等的。那為什麼我的一個小決定可以擁有操縱同伴生命的效力?多年的訓練,多年的教育,真的就可以擁有如此神聖的權力嗎?我不以為。
面對同樣的情境,日子久了,人都會麻木,這是情感上的彈性疲乏。對一個醫師來說--日日環繞著生老病死的課題,時時浸淫在痛苦難過的心情--以後也終究必須對生老病死麻木?這樣想其實是很可悲的。志業是醫師,所以必須面對很多生命的萌芽和殞落:面對手裡新生的活力,我們歡喜﹔面對手裡消失的落寞,我們悲戚。日復一日,醫師們能有多少的笑和淚?這樣的感覺,可預期地,會因制式化而變得遲鈍,甚至麻痺,終至無跡無痕。
這些細細碎碎的問號,有時是被刻意忽略的,一如照片的刷淡處理……。社會往往賦予醫師們太崇高的形象,以至於身為醫學從業人員的我們也被動地催眠自己,相信醫師的崇高偉大。但是,當我們脫下醫師服,拿下聽診器,放下病歷表,我們仍然是崇高的靈魂?
曾經看過這麼一段怵目驚心的文字:『……..雖然接受了那麼久的醫學教育,可是當一旦必須面對承受HIV 病毒感染的威脅時,什麼醫學倫理、希波克拉提斯誓詞,一概與AIDS抵觸無效。……..』醫師還是人,有人性的人,只是被迫擁有多一點操縱生死的能力。(還是不能完全操縱,不然世界上就沒有死亡了。)長期的社會認同之下,醫師們被哄得飄飄然,以至於漸漸地少了自覺性,少了思想,少了文化,更諷刺地,少了一些『人』的感情……。